《老炮儿》导演管虎
由管虎导演的电影《老炮儿》元旦期间继续发力,票房破6亿,也应了“六爷”冯小刚此前的预言——“电影上映三天后一定会发威”,因为口碑最“见人心”。不过在票房、排片均走出一条逆势上扬曲线的同时,关于电影的诸多争议也不绝于耳,有人直言《老炮儿》是“坏人老了,可是不甘心”,电影里“没有一个文明人”,甚至清华大学某教授还公开批评它“戾气太重”、出口成脏,包括向中纪委举报贪官、启用吴亦凡等偶像,也被认为是为审查所阉割、向商业献媚和妥协。
为此,记者前往管虎工作室对他进行专访,管虎直言,中华民族当下最缺的是血性,中国男人身上缺少动物性,这种动物性包括狗的忠诚、牛的温和、马的暴烈,如果非要把电影表现出来的“血性”叫做“戾气”,他希望越多越好。
电影是否把老混混过于美化了?官二代为何这么容易被六爷感动、是否意淫官场了?向中纪委举报是迫于审查压力?布衣之士和大院子弟的区别?为什么用吴亦凡、李易峰、TFBOYS?鸵鸟那场戏的用意是什么?他找过黄渤演《老炮儿》吗?对这些问题,管虎一一作答。他说,或许很多观众并未看懂《老炮儿》,而“看懂”才是讨论的前提。
管虎还通过记者特别澄清:张涵予的肌肉不是假的!花35万做的鸵鸟模型一次也没用上,因为质量“太次了”,所以是特效公司在炒作和欺骗观众,他“准备上法庭告它去”。
电影戾气太重?
“中国人现在最缺的是血性”
记者:你说看电影的乐趣在于电影结束后大家能琢磨琢磨,而不是一群人高兴地吃火锅去了。现在《老炮儿》做到了,关于电影的讨论很多,你看吗?
管虎:现在不看,我的习惯是一个月以后看,因为有可能会影响我自己,好的坏的都会影响我后边的创作,会心杂。
记者:有一个出租车绕路的梗特别逗,六爷从北医三院打车到后海的家,绕过了北四环外的慧忠路隧道,很明显师傅绕路了……
管虎:那你觉得南美的或者澳洲的、欧洲的观众会不会提出这个问题?
记者:就像你之前说外国观众也不会像我们这样关注TFBOYS的身份,而仅仅是把他们当演员?
管虎:对,因为你认识他们。不过对这三个小孩,我也是想了解他们,都是特别好的小孩,可有规矩了,现在十几岁的小孩,哪有几个懂礼貌的?他们想要了解电影,我也想要了解他们,其实拍得挺多的,但是就剪成那样了,这个大家需要了解。
记者:现在对《老炮儿》有两种评价,一是推崇,如你所说,是对尊严的致敬;还有一部分人对《老炮儿》的价值观并不认同,六爷被说成“坏人老了,可是还不甘心”,在他的世界里,老一代是讲理的,下一代人不讲规矩,他似乎把世界定位成一个邪恶的世界,下一代急需拯救。你怎么看?
管虎:对我不会有影响。因为每个人角度不同,站在自己的阶级立场上解读、讨论,都没关系。但是我在乎的是大多数人,80%的人。每一个文艺作品,都会有人跳出来说这说那的,但是我希望大家先得看懂了,再说这事儿,不明白,就按照一己之见,或者说对社会不满,或者是有些偏南方的、对男性之间的那种仗义感理解不了的,在这种情况下评论电影,我不认同。
记者:比如有“一己之见”就觉得这个电影里的人好像都不会用法律解决问题,除了话匣子,没有一个文明人。
管虎:我跟你说一个事儿,什么叫文明人?在我看来现在这个民族最缺得是血性,说一己之见的这些人,我估计会是在昆明火车站那七八个人拿刀砍人的时候,躲在一个女老板娘的餐馆里面的200个男人;也可能会是在南京大屠杀的时候,2000人被五个日本兵捆着,一个个刺死了;也可能像姚明一样,刚开始到美国打篮球,人家黑人的侵略性多强,他在那儿儒雅地跟人打。中华民族缺得不是这个,而是血性。如果这个叫“戾气”,那我希望越多越好。我今天还在看国庆阅兵,为什么90%的中国人都为之激动,那实际上就是在跟世界秀肌肉,就是秀“戾气”,这个民族最缺这种血性。
记者:所以你也听说“清华教授批《老炮儿》戾气太重”了?
管虎:嗯,就是文明对这个不排斥、不冲突,我觉得作为人生命个体,中国男人身上缺东西,缺得是动物性,缺的是狗的忠诚,牛的温和,马的那种暴烈,这个时候还谈温和、还谈文明法律呢,那些都有了,但是你没有的怎么不说呢?你不能因为我说了,但你身上不具备,你就跳出来反驳。
官二代为何容易被六爷感动?
“这是男人之间隔空的神交”
记者:据说最后删了吴亦凡和张涵予很多戏份?
管虎:亦凡的少,涵予和许晴的多,有点可惜,它不影响故事发展,所以我就忍痛拿下去了,还是以塑造人物为主。涵予原来是个代驾,他从头到尾有故事,然后开车过程当中,受到侮辱,跟人起冲突,主动进了局子。许晴这个角色曾经就给六爷出过钱,让他救涵予,这些过程都有。
记者:闷三儿带一群生瓜蛋子去打架砸场子也是在血性、仗义的范畴吗?有人也会质疑他自己打架毁半辈子还不够,还把年轻人往沟里带。
管虎:这不六爷给拦住了吗?六爷说你别把人家孩子弄进去。这场戏不是为了打架,得看重点,六爷有难,那涵予这种人,他肯定是要这么做事的。但六爷说,你把人家孩子裹进来干吗?所以六爷是个士,布衣之士,他不是流氓,为得是这笔。到了儿也没打啊。
记者:吴亦凡删掉的戏呢?是不是就可以解释这个官二代为什么这么容易被六爷感动?是否有些意淫官场了?
管虎:没有,那是没看懂。亦凡是一点点铺起来的,首先,得明白男人之间,不管什么阶层,什么年龄,有一种东西是共通的,很多男人有,少部分是没有的。亦凡身上跟小刚身上都有,生活里也有。亦凡看到古龙的全集,小刚的屋子里全是这个书。然后小刚去那他屋里的时候,也翻他那个书,然后这个过程,亦凡第一次表演有了变化,是小刚把十万块钱放那儿的时候,他说,哎呦,行啊老爷子,够仗义够讲信用的,开始变化了。包括电话里边,包括后边他说这种人原来只是书上有。我觉得男人之间隔空的神交,除非大家明白,不明白,那我也不能再解读了,心中有侠,胸里有江湖,这是很多男人共通的。
记者:有人也说《老炮儿》把六爷这类人过于美化或者浪漫化了。
管虎:那是因为他们不了解,还是这个道理。一方水土拍一方人,你在上海,要研究上海人的习俗、风情,北京也是这样。六爷一身的毛病,要钱又不好意思说,得要面子,喝酒,然后对女人又不敢流露真情,抽烟……但是你说所谓美化,是因为他的角度是抗拒的,他觉得你这不就一臭流氓吗?但是在我是中立的,我刚刚说到了,他是布衣之士,他跟下一代有冲突,下一代,像吴亦凡演的小飞刚才咱们说了,有传承,然后他儿子李易峰这边,到最后都替他爹挡拳,一直到最后开那个酒吧,说跟人家问路的人好好说话……实际上从我的角度,最多是同情,非告诉我说是美化,那我只能说你们不了解他,不能同意他的情怀,他的重义轻生,不能同意他的仗义、规矩,那就只能说我美化他了对吧?
记者:是偏见?
管虎:对啊,你是抗拒这个事儿的。电影见仁见智,可以讨论,我一直不说,你们非逼我说,那我就说我的观点,得允许我说话啊。
为何向中纪委举报?茬架的规矩是什么?
六爷是布衣之士,茬架“人死为大”
记者:包括电影的结尾,有删减或者其他处理方式吗?
管虎:这个我觉得是最有力量的,我不会让他们真的拳拳到肉、刀刀见血,那就变成一动作片了。到现在30年了,我依然还记得李默然那个《甲午风云》,开着船撞吉野号,到了儿没撞上,沉了。那个力量到今天都影响着我,有些电影的力量不是非要疏解出来的,反而是要憋回去。
记者:你觉得这是六爷最好的归宿?
管虎:当然了,他去了他最想去的地方,这就谈到了中纪委这个事儿,好多人因为先天对国家体制有反感、不中立,就会特别讨厌这段儿。其实我觉得你是这个国家人,你是中国人,你生长在这个体制内,我也不是那种新左派,我觉得完全可以中立一点,不用那么跳到前台去骂,那你就高级了?北京人是什么?北京人是天子脚下的遗风,布衣之士,出租车司机都还在讨论政治局的组成。
记者:讨论国家大事。
管虎:对,这就是北京人,一方水土嘛。就六爷做的特别在理的事儿,却让他们不可理解,因为他觉得你是在跟政府献媚,其实这是原剧本,没有电影局的参与,北京人就这么做事儿。我跟你普及什么叫茬架,茬架的规矩是人死为大,就是我不要这命、我尸体在这儿,对方刀枪全放下,这算是赢了,在国内国外好多地方都这样。六爷干吗去了?他就是赴死去了。小飞说的什么你还记得吗?您要是赢了,对账单您随便处理。他肯定赢,因为他不搏了,他就该随便处理。最悲壮的是这种东西。而且最关键的是,他赴的这个约是他儿子被打伤了、鸟被摔死的约,小飞他爸那约,有人处理,这叫在理儿,因为他看到坏事了,不能不管。
记者:看样子你也是看了评论的。
管虎:会有人说,就当笑话,基本上争论的就是中纪委、TFBOYS这些。
记者:还有李易峰和吴亦凡,问你是不是向商业献媚。
管虎:其实我跟他们在一块儿,就是好朋友,他们特别想拍好电影,在我这儿也不是偶像,然后他们表现出来的潜能,我觉得也挺可贵的,找一个好的电影平台,帮助他们实现变化,我特别乐意。商业毋庸讳言,我从来不拒绝商业的可能性,我希望它越大越好,但得是在我的范畴里,能不失表达地充分扩大商业可能性,这不是坏事儿。
记者:一开始就锁定这两位高人气的偶像来演吗?
管虎:不是,我接触吴亦凡、李易峰这类演员,得十个以上,为什么要他俩?就是因为他们俩合辙押韵,身体里潜能很够。另外我也想通过这次合作了解一下,他们为什么有那么大号召力,我都觉得自己快out了,而且我们现在正好是两个江湖,上下两代,我都找最顶级的,这不是正合辙吗?
记者:他们两位确实也为电影带来更多话题,包括现在还有人讨论这么爷们的电影里,“吴亦凡竟然戴着香奈儿项链破坏气氛”。
管虎:这个我没听说过,但是整个人物完成到最后,我们叫他小爷,是挺哥们、挺爷们的。亦凡身体里面的那种桀骜不驯和阳刚气,也是我们这次想特别拿出来的,如果非要提项链这个事儿,跟后面是个反差也不坏,我希望他短短几场戏能完成从男孩到男人的一个蜕变。
记者:听说你私下跟吴亦凡关系也不错?
管虎:我特喜欢他,小孩儿,什么都不明白,像白纸一样,希望他一直保持单纯。
电影有北京人自恋倾向?
“任何地方都有六爷这样的人”
记者:你会觉得《老炮儿》是一部地域性很强的电影吗?据说开拍前,你特意开过会,说绝对不允许做成“京腔京韵自多情”,要避免这样一种自恋倾向?
管虎:对,因为沉迷于老北京这个事儿,我特别不喜欢。而且沉迷于京腔京韵,你无意中就把好多观众割裂了。实际上好电影在我看来是共通的。除非有一部分观众,他自认为讲的就是北京戏、北京人牛逼,天然地抗拒。其实你只要看完电影就会知道,任何地方都有六爷这样的人,在上海可能叫模子,四川叫袍哥,还有的地方叫扛把子。
记者:那么在你的定义里,“老炮儿”是什么?
管虎:就是曾经在某个行业里,他辉煌过,这是第一点;然后这个人必须有底线、有担当;另外他得有情有义。但是这种人一般不是主流体制之内的,走边边沿沿儿。原来就是一帮地痞流氓打架斗殴,但是现在引申就不一样了,比如说摇滚老炮儿崔健,篮球老炮儿乔丹,或者绘画的陈丹青,王朔,他是在不同行业里曾经辉煌过,然而你不能践踏他的底线。
记者:现在还有人特别引申到大院子弟这些话题。
管虎:没有,大院子弟是像姜文《阳光灿烂的日子》,说的是一群精神上非常优越的贵族,因为当时北京军队大院很了不得,那全是一群贵族,咱们是一帮布衣之士,底层平民,两个阶层,根本搭不上边儿。
记者:这个剧本在创作时遇到过困难吗?
管虎:这个剧本是我所有的剧作里面最顺利、最快的,两三个月就流出来了,像水一样,基本上没有遇到一个非常理性的讨论或者是阻碍、困难。
记者:鸵鸟那场戏呢?据说是你后来加上的?
管虎:没有,这一稿就有。作为我来讲,一个纯写实的东西,从头到尾我都不知足,我还是需要一些飞扬的成分,生命力的飞扬,甚至有些魔幻感的东西。
记者:鸵鸟那场戏之前,六爷把房本扔给话匣子,很有仪式感地去赴约,也有人说那只飞奔的鸵鸟把气氛都搞乱了,想问你要表达什么?
管虎:这不是“有的人”说吗?更多人不是这么说的,所以不会对我造成影响。说到这儿,还有一件事我必须澄清,就是鸵鸟和涵予的肌肉,那个特殊化妆公司混淆视听,太讨厌了!
张涵予的肌肉是假的?
“那是特效公司在炒作”
记者:张涵予的肌肉不是特效?
管虎:不是肌肉,那是皮,这是两个概念。
记者:我看报道说花了30万?
管虎:没有,30多万做了一假鸵鸟,没用上,他非告诉人电影里那鸵鸟是他的。然后涵予人家贴了层皮,画了17道伤口,他非告诉肌肉是贴上去的,那肌肉能贴吗?人家涵予几十年如一日地锻炼,练了一身疙瘩肉,他这么去侮辱人家,这个特效公司,我准备上法庭告它去。
记者:他为什么要这么说?
管虎:他要赚后面的生意,假设这戏火了,好多公司找他合作、赚钱。但他不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这么胡说八道、欺骗观众。那鸵鸟是他做的没错,35万做的,但一次没用上过。你说他骗人吗?
记者:为什么没用?
管虎:太次了!质感什么的都不行,特沉,跑也跑不动,鸵鸟速度要很快的。电影里是两个真鸵鸟,5000块钱一只,还有一个最后是CG特效合成。人家涵予特壮,沿着这个原身板的形,贴了一层膜,然后开始刷那个皮,画伤痕,让他得到50多岁人的皮肤状态,包括皱纹、刀疤什么的,这个是特效化妆很正常的事,他非告诉给人家换肌肉了,肌肉怎么换?
记者:电影太火了。
管虎:我知道这个道理,但是你不能这么不尊重演员的劳动,不尊重电影本身,观众会觉得被骗了,他是在侮辱这个行业。
为什么没找老搭档黄渤演?
“那老脸天天在一块儿多烦”
记者:对《老炮儿》现在的市场表现你怎么看?真应了小刚导演在海南说的那句话,上映三天后票房必爆。
管虎:哈哈,所以他比我有经验,我都没这个预见,他就觉得能行。我每天跟人打听会怎么样,现在这市场哪说得准啊,我以为一直这么摁着、就那样儿了,所以《老炮儿》对我是个鼓励。有人调查说现在都是90后在看电影,我觉着这种结论下得过早,你看小刚导演总说,在美国,八十多岁的伊斯特伍德还在拍戏,也有四五十岁的观众在看马丁·斯科塞斯。
记者:冯小刚导演是贺岁档霸主,没给你支支招儿?
管虎:一点没有,这也是我第一次正规介入宣传,不懂,只能听从指挥。原来我以为能跟小刚导演取取经,但我们俩到一块儿大多时候都是聊闲篇,喝点小酒,后来我发现他也不太懂,我们俩都在学习中。他在《老炮儿》里就老老实实地演戏,而且特别享受做演员的乐趣。刚开始拍的时候,喊导演我们俩都回头,后来拍到中间,喊导演他也不回头了,他是乐趣横生。
记者:据说原来还想找黄渤演《老炮儿》?
管虎:那老脸天天在一块儿多烦呀。
记者:多火呀,现在都晋级“60亿帝”了。
管虎:那就让他好好火去吧。另外他是一青岛人,也到不了老炮儿这个年龄,最最重要的是,人家想好好休息一年。
记者:对,从14年国庆档《亲爱的》、《心花路放》扎堆上映那会儿他就说要休息。
管虎:所以他挺值得尊敬的,休息一年对演员很重要,那我就别干扰了。
记者:他说跟你拍戏每次都苦不堪言,但乐在其中。
管虎:你放心,跟观众说,我一定还有机会折磨他。
记者:所以接下来的项目准备好了吗?听说是个现代戏?
管虎:有三四个不同题材,就看哪个先成熟,有现代戏也有战争片。
记者:看完《老炮儿》,有观众也会好奇,你是古龙粉儿吗?你心中的江湖是怎样的?
管虎:这不就是现在咱们做的吗?哪个人每天一出门不都是江湖吗?回到家都是,一样。人在江湖,身不由己,我觉得现在好多人都挺“身由己”的,“不由己”是个逐渐长大、成熟的过程,无法抗拒。就像我想保持20多岁那种愤青的状态,现在是不太可能了,而且比较有表演性质了,那就只能随着成熟、长大变得温和,这个就算身不由己了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