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3年中国电影票房超500亿,“小程序短剧”票房近300亿,诞生不到一年就占领了接近中国电影一半的市场。
这类剧所提供的高密度爽点,映射着人的本能欲求:钱、权、性和爱。剧中一切都是为此服务的工具——主角永远胜利,反派用来被打脸,美女/霸总用来制造情欲和甜。你甚至可以把这类剧理解为一种刺激情绪的赛博装置——通过画面中频频跳出的下跪、激吻、扇巴掌,它平均每90秒一次,在两个半小时里分100次,穿透屏幕将“爽”注射进你的大脑。
更短、更快、更刺激,这是短剧的目标,也是最近五年潮水的方向。流水线式的标品化生产,工具人式的表演,放弃思考的观众,“脑子不要了”。人们扔掉了自身“人”的一部分,只为了“爽”。
当爽点阈值不断拉升,空虚感被驱散,也被喂养。它会暂时离开,但会以更快的速度回来。最终这一个没有终点的游戏。当应对空虚从手段变成了目的,你只能一直追求“更爽”。
80%的短剧都如此:主角一次次扮猪吃虎,先遭遇嘲讽,再数次推拉,最后打脸反派。
一部剧爆不爆究竟由什么决定?这行里众说纷纭。但一个事实是:充值千万的爆款,制作平均30万到40万,投放抖音等社交平台的费用却近千万,占总成本的九成。从这个角度讲,它并不是一门内容生意,而是流量生意。
这一行的头部公司,每月上几十部剧,再为每部剧剪出上千条视频素材,投放到社交平台引导付费,其中哪些素材跑出了流量、获得了付费就加大投放,就像赛马时不断给领先的马更多资源,直到马跑不动为止。
我找到《落难千金》的出品方A司,这家公司就是靠投放起家,投过公众号和直播间,今年又组团队投短剧,即将扩到200人。投流负责人强调“内容为王”。但我很快意识到,此处“内容”指的是由市场倒推内容,评判高下只看充值数据。投流负责人会介入创作,“用爆款案例反向赋能内容团队”,建议了《落难千金》充值点卡在哪句话、剧本哪里拖沓,还有演员的服装——女二女一色系要有冲突。女二大红大绿,女主小西装。
成片后,剪出3分钟左右的视频素材,用和短剧一样的叙事套路,提取最刺激的片段。也是由市场倒推内容——短短3分钟也可以被拆成3块,由不同数据——点击率、完播率、跳转率,分别对应开头、中间和结尾——来评价内容,并指导修改。
团队里一半人是剪辑,一天共产出1200条素材,另一半是投手,让素材24小时流向社交平台,呈现为用户刷到的一条条视频,底下挂链接,点开会跳到名为“xx剧场”的小程序,看到第10集左右就让付费。
“流量是玄学”,只能博概率。每部剧要拍2到4个不同的前6集,或取不同剧名同时投,结果依然是玄学——一部剧起3个名字,第一轮投是第二个名字最好,第二轮投又是第三个名字最好。
为降低风险,出品方会同时找社交平台合作,不花一分钱,就发动海量普通人帮推广——比如抖音上有一个“小程序推广计划”,页面上列着无数短剧,用户只要账号粉丝多于1000就可以“做任务”,自选短剧,自己剪推广视频,再连同付费链接发在自己账号上,有人通过链接付费,就由用户、抖音和出品方三方分成,用户能分到0.9%到26.3%不等。最多有7万人在为同一部剧做推广,个人的单剧最高收益是2万元。
大公司的投手,半夜2点才能睡,5点又要起来盯,每天只能连续睡3小时,考核只看充值数据。同时无数普通人正被“割韭菜”,在抖音哭诉自己浪费时间精力天天发推广视频,还花钱学分销,结果流量不好没赚到一分钱。
这件事只对抖音等平台是稳赚。对出品短剧的大公司,实际上头部的毛利率也不过10%。一部号称“40万制作费撬动1亿充值”的爆款,往往花了9000万投流。“充值破亿”的基础是买量。
如果需要,大公司可以亏钱把一部剧投成爆款,这样会得到声望,还可能股价大涨。11月初,数十支短剧概念股涨停,头部公司中文在线在这一个月市值暴涨146亿元。
但如果不需要,一部剧扑街了也没关系,有的公司每月上50多部剧,1/10成功就盈利。我听过三个制作团队被同一家头部公司坑,一个票房3000元,一个300元,一个3元。这家公司让片子跑自然流,跑出来再花钱投,其他算炮灰。一位制片人说:“因为他(公司)没有跟过我们拍戏、筹备、熬夜,他没有感情分,一个片子到他们那儿就变成一个普通的产品。”
业内呼吁“微创新”,但又不能“大创新”——不能放弃“逆袭—打脸”的叙事,那样大概率会扑街,只能改细节。
总之,框架是不能动的,那是短剧吸睛的根本,要在1分半钟内不断刺激情绪,就没有太多转圜的余地,只能在方寸间不断内卷。
也许很多人不知道,“短剧”一词本身就经历了变化:三年前它指的是一集10分钟的横屏剧,在长视频平台播放,其中一些还涉及社会议题;接着是一集3分钟、追求爽的抖音/快手短剧;如今是一集只剩1分多钟、更爽的小程序剧。
腾讯在线视频CEO孙忠怀在2021年一次行业会上怒斥“部分低智低俗短视频”是“猪食”,“影响用户心智”又冲击优质内容。当时他或许不会想到,两年后短剧更强劲,能直接让用户付费,夺取时间还能养成观看习惯。
当大脑习惯了高密度的强刺激,会对不够“爽”失去耐心。这就是为什么,很多人越来越读不进书也看不进电影,一旦情节平缓就想去摸手机。
根据微软发布的研究报告,2000年普通人的注意力幅度是12秒,到2013年只剩8秒,比传说中金鱼的记忆还短1秒。
这是进化的结果,但同时又成为进化的方向——我们的精神食粮必须去适应越来越贫瘠的注意力,也许两年后会诞生出一集只剩30秒的超短剧。
这也是如今包围我们的,无数精神消费品的共通机制:刷抖音期待下一个更刺激的短视频、打游戏期待下一个奖励、不断点朋友圈红点想看到下一个点赞……如斯坦福大学医学院教授安娜·伦布克在《成瘾》中所写:“智能手机是现代社会的‘皮下注射针’,全天24小时不间断地为‘有线一代’注射数字多巴胺。”
大脑存在一种平衡机制,会让快乐和痛苦对等,像钟摆被强力拽到一边后,必定会同等程度地摆回去。这就是为什么当一集短剧结束、一个短视频刷完、一轮游戏通关后,我们会立刻感到强烈的失落并渴望再来一次去摆脱它。在这样的循环中,快乐的阈值越来越高,感知痛苦的能力却越来越强。
你会渐渐越来越依赖刺激,快感却越来越小,只能寻找更大的刺激。最后是为了驱散本不必那么强烈的痛苦,而不是获得快乐,你会一直刷下去、看下去(据2023年数据,我国10亿短视频用户,人均每天刷短视频超2.5小时)。
这时AI技术供应商来了,正研究怎样为短剧提供换脸和配音服务——在100分钟的剧里把中国脸换成外国脸,中国话换成外国话,只需要5万元。